2023餐飲加盟必備須知:開店前準備,如何挑選店面位置

第一步:選擇熱門商圈

1.認識當地市場

在開始選擇店面位置之前,必須先了解當地市場的潛在顧客數量、顧客消費習慣和消費能力等因素,以確定該地區是否適合開設餐飲店。

2.考慮人流與交通便利性

選擇店面位置時,必須考慮人流量和交通便利性。位於繁華的商業區和交通樞紐附近的店面通常會有更高的人流量,更容易被消費者發現和前往。

第二步:評估店面的實際狀況

1.店面面積和設計

店面面積和設計會影響到店內的營運效率和空間利用率。選擇適當的面積和設計,可以最大化地利用空間,提高顧客的就餐體驗和服務效率。

2.考慮租金和費用

租金和費用是店面經營中的一大開支,因此在選擇店面時必須仔細評估和比較不同店面的租金和費用,選擇最符合自己預算和經營計劃的店面。

第三步:評估店面的潛力

1.考慮競爭狀況

選擇店面時,必須評估競爭狀況,了解當地的競爭對手和其經營狀況,以確定自己是否有足夠的競爭力和機會。

2.了解當地顧客的需求和偏好

了解當地顧客的需求和偏好,可以幫助創業者選擇更符合市場需求和消費者口味的店面位置和經營模式,提高經營成功率。

第四步:選址人流不如預期

如果店面開設在人流比較少的地方,可以透過以下方式來吸引更多客人:

  1. 建立線上品牌形象:在網路上建立店家形象,讓更多人知道店家的存在,並在社交媒體上發布店家資訊、促銷活動等,吸引更多人前來。

  2. 提供優惠促銷:設計促銷活動,例如推出打折優惠或是贈送小禮物等,吸引更多人前來購買,也可以透過舉辦開幕活動等宣傳店家,吸引更多人前來參觀。

  3. 提供獨特體驗:店家可以提供獨特的餐點、特色裝潢等,吸引更多人前來體驗,也可以透過舉辦主題活動、文化活動等,吸引更多人前來參與。

  4. 提高口碑:口碑是店家的生命線,店家可以透過提供優質的服務、美味的餐點等,讓客人留下好評,提高店家的口碑,吸引更多人前來消費。

  5. 與當地商圈合作:店家可以與當地商圈合作,例如參加當地商圈舉辦的活動、提供商品、贊助等,透過與當地商圈的合作,吸引更多人前來消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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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項目 店面銷售 網路行銷
目標客群 附近居民、遊客 全國或全球網友
推廣方式 廣告、促銷、特價、店內裝飾 網站、社群媒體、電子郵件、搜尋引擎
銷售渠道 限定店面與當地餐飲平臺 全國或全球網路
廣告費用 相對高 相對低
效益 可提供餐飲體驗、現場互動、口碑宣傳 可提供更精確的客群、低成本營銷、增加曝光率
需要考量的因素 人流量、店面裝修、地點 網站流量、社群互動、網路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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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熱門新知01

茅盾:春蠶  老通寶坐在“塘路”邊的一塊石頭上,長旱煙管斜擺在他身邊。“清明”節后的太陽已經很有力量,老通寶背脊上熱烘烘地,像背著一盆火。“塘路”上拉纖的快班船上的紹興人只穿了一件藍布單衫,敞開了大襟,彎著身子拉,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粒落到地下。  看著人家那樣辛苦的勞動,老通寶覺得身上更加熱了;熱的有點兒發癢。他還穿著那件過冬的破棉襖,他的夾襖還在當鋪里,卻不防才得“清明”邊,天就那么熱。  “真是天也變了!”  老通寶心里說,就吐一口濃厚的唾沫。在他面前那條“官河”內,水是綠油油的,來往的船也不多,鏡子一樣的水面這里那里起了幾道皺紋或是小小的渦旋,那時候,倒影在水里的泥岸和岸邊成排的桑樹,都晃亂成灰暗的一片。可是不會很長久的。漸漸兒那些樹影又在水面上顯現,一彎一曲地蠕動,像是醉漢,再過一會兒,終于站定了,依然是很清晰的倒影。那拳頭模樣的椏枝頂都已經簇生著小手指兒那么大的嫩綠葉。這密密層層的桑樹,沿著那“官河”一直望去,好像沒有盡頭。田里現在還只有干裂的泥塊,這一帶,現在是桑樹的勢力!在老通寶背后,也是大片的桑林,矮矮的,靜穆的,在熱烘烘的太陽光下,似乎那“桑拳”上的嫩綠葉過一秒鐘就會大一些。  離老通寶坐處不遠,一所灰白色的樓房蹲在“塘路”邊,那是繭廠。十多天前駐扎過軍隊,現在那邊田里留著幾條短短的戰壕。那時都說東洋兵要打進來,鎮上有錢人都逃光了;現在兵隊又開走了,那座繭廠依舊空關在那里,等候春繭上市的時候再熱鬧一番。老通寶也聽得鎮上小陳老爺的兒子——陳大少爺說過,今年上海不太平,絲廠都關門,恐怕這里的繭廠也不能開;但老通寶是不肯相信的。他活了六十歲,反亂年頭也經過好幾個,從沒見過綠油油的桑葉白養在樹上等到成了“枯葉”去喂羊吃;除非是“蠶花”不熟,但那是老天爺的“權柄”,誰又能夠未卜先知?  “才得清明邊,天就那么熱!”  老通寶看著那些桑拳上怒茁的小綠葉兒,心里又這么想,同時有幾分驚異,有幾分快活。他記得自己還是二十多歲少壯的時候,有一年也是“清明”邊就得穿夾,后來就是“蠶花二十四分”,自己也就在這一年成了家。那時,他家正在“發”;他的父親像一頭老牛似的,什么都懂得,什么都做得;便是他那創家立業的祖父,雖說在長毛窩里吃過苦頭,卻也愈老愈硬朗。那時候,老陳老爺去世不久,小陳老爺還沒抽上鴉片煙,“陳老爺家”也不是現在那么不像樣的。老通寶相信自己一家和“陳老爺家”雖則一邊是高門大戶,而一邊不過是種田人,然而兩家的運命好像是一條線兒牽著。不但“長毛造反”那時候,老通寶的祖父和陳老爺同被長毛擄去,同在長毛窩里混上了六七年,不但他們倆同時從長毛營盤里逃了出來,而且偷得了長毛的許多金元寶——人家到現在還是這么說;并且老陳老爺做絲生意“發”起來的時候,老通寶家養蠶也是年年都好,十年中間掙得了二十畝的稻田和十多畝的桑地,還有三開間兩進的一座平屋。這時候,老通寶家在東村莊上被人人所妒羨,也正像“陳老爺家”在鎮上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可是以后,兩家都不行了;老通寶現在已經沒有自己的田地,反欠出三百多塊錢的債,“陳老爺家”也早已完結。人家都說“長毛鬼”在陰間告了一狀,閻羅王追還“陳老爺家”的金元寶橫財,所以敗的這么快。這個,老通寶也有幾分相信,不是鬼使神差,好端端的小陳老爺怎么會抽上了鴉片煙?  可是老通寶死也想不明白為什么“陳老爺家”的“敗”會牽動到他家。他確實知道自己家并沒得過長毛的橫財。雖則聽死了的老頭子說,好像那老祖父逃出長毛營盤的時候,不巧撞著了一個巡路的小長毛,當時沒法,只好殺了他,——這是一個“結”!然而從老通寶懂事以來,他們家替這小長毛鬼拜懺念佛燒紙錠,記不清有多少次了。這個小冤魂,理應早投凡胎。老通寶雖然不很記得祖父是怎樣“做人”,但父親的勤儉忠厚,他是親眼看見的;他自己也是規矩人,他的兒子阿四,兒媳四大娘,都是勤儉的。就是小兒子阿多年紀青,有幾分“不知苦辣”,可是毛頭小伙子,大都這么著,算不得“敗家相”!  老通寶抬起他那焦黃的皺臉,苦惱地望著他面前的那條河,河里的船,以及兩岸的桑地。一切都和他二十多歲時差不了多少,然而“世界”到底變了。他自己家也要常常把雜糧當飯吃一天,而且又欠出了三百多塊錢的債。  鳴!嗚,嗚,嗚,——  汽笛叫聲突然從那邊遠遠的河身的彎曲地方傳了來。就在那邊,蹲著又一個繭廠,遠望去隱約可見那整齊的石“幫岸”。一條柴油引擎的小輪船很威嚴地從那繭廠后駛出來,拖著三條大船,迎面向老通寶來了。滿河平靜的水立刻激起潑剌剌的波浪,一齊向兩旁的泥岸卷過來。一條鄉下“赤膊船”趕快攏岸,船上人揪住了泥岸上的樹根,船和人都好像在那里打秋千。軋軋軋的輪機聲和洋油臭,飛散在這和平的綠的田野。老通寶滿臉恨意,看著這小輪船來,看著它過去,直到又轉一個彎,嗚嗚嗚地又叫了幾聲,就看不見。老通寶向來仇恨小輪船這一類洋鬼子的東西!他從沒見過洋鬼子,可是他從他的父親嘴里知道老陳老爺見過洋鬼子:紅眉毛,綠眼睛,走路時兩條腿是直的。并且老陳老爺也是很恨洋鬼子,常常說“銅鈿都被洋鬼子騙去了”。老通寶看見老陳老爺的時候,不過八九歲,——現在他所記得的關于老陳老爺的一切都是聽來的,可是他想起了“銅鈿都被洋鬼子騙去了”這句話,就仿佛看見了老陳老爺捋著胡子搖頭的神氣。  洋鬼子怎樣就騙了錢去,老通寶不很明白。但他很相信老陳老爺的話一定不錯。并且他自己也明明看到自從鎮上有了洋紗,洋布,洋油,——這一類洋貨,而且河里更有了小火輪船以后,他自己田里生出來的東西就一天一天不值錢,而鎮上的東西卻一天一天貴起來。他父親留下來的一分家產就這么變小,變做沒有,而且現在負了債。老通寶恨洋鬼子不是沒有理由的!他這堅定的主張,在村坊上很有名。五年前,有人告訴他:朝代又改了,新朝代是要“打倒”洋鬼子的。老通寶不相信。為的他上鎮去看見那新到的喊著“打倒洋鬼子”的年青人們都穿了洋鬼子衣服。他想來這伙年青人一定私通洋鬼子,卻故意來騙鄉下人。后來果然就不喊“打倒洋鬼子”了,而且鎮上的東西更加一天一天貴起來,派到鄉下人身上的捐稅也更加多起來。老通寶深信這都是串通了洋鬼子干的。  然而更使老通寶去年幾乎氣成病的,是繭子也是洋種的賣得好價錢;洋種的繭子,一擔要貴上十多塊錢。素來和兒媳總還和睦的老通寶,在這件事上可就吵了架。兒媳四大娘去年就要養洋種的蠶。小兒子跟他嫂嫂是一路,那阿四雖然嘴里不多說,心里也是要洋種的。老通寶拗不過他們,末了只好讓步。現在他家里有的五張蠶種,就是土種四張,洋種一張。  “世界真是越變越壞!過幾年他們連桑葉都要洋種了!我活得厭了!”  老通寶看著那些桑樹,心里說,拿起身邊的長旱煙管恨恨地敲著腳邊的泥塊。太陽現在正當他頭頂,他的影子落在泥地上,短短地像一段烏焦木頭,還穿著破棉襖的他,覺得渾身躁熱起來了。他解開了大襟上的鈕扣,又抓著衣角搧了幾下,站起來回家去。  那一片桑樹背后就是稻田。現在大部分是勻整的半翻著的燥裂的泥塊。偶爾也有種了雜糧的,那黃金一般的菜花散出強烈的香味。那邊遠遠地一簇房屋,就是老通寶他們住了三代的村坊,現在那些屋上都裊起了白的炊煙。  老通寶從桑林里走出來,到田塍上,轉身又望那一片爆著嫩綠的桑樹。忽然那邊田野跳躍著來了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遠遠地就喊道:  “阿爹!媽等你吃中飯呢!”  “哦——”  老通寶知道是孫子小寶,隨口應著,還是望著那一片桑林。才只得“清明”邊,桑葉尖兒就抽得那么小指頭兒似的,他一生就只見過兩次。今年的蠶花,光景是好年成。三張蠶種,該可以采多少繭子呢?只要不像去年,他家的債也許可以拔還一些罷。  小寶已經跑到他阿爹的身邊了,也仰著臉看那綠絨似的桑拳頭;忽然他跳起來拍著手唱道:  “清明削口,看蠶娘娘拍手!”  ①這是老通寶所在那一帶鄉村里關于“蠶事”的一種歌謠式的成語。所謂“削口”,指桑葉抽發如指;“清明削口”謂清明邊桑葉已抽放如許大也。“看”是方言,意同“飼”或“育”。全句謂清明邊桑葉開綻則熟年可卜,故蠶婦拍手而喜。——作者原注。  老通寶的皺臉上露出笑容來了。他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他把手放在小寶的“和尚頭”上摩著,他的被窮苦弄麻木了的老心里勃然又生出新的希望來了。  天氣繼續暖和,太陽光催開了那些桑拳頭上的小手指兒模樣的嫩葉,現在都有小小的手掌那么大了。老通寶他們那村莊四周圍的桑林似乎發長得更好,遠望去像一片綠錦平鋪在密密層層灰白色矮矮的籬笆上。“希望”在老通寶和一般農民們的心里一點一點一天一天強大。蠶事的動員令也在各方面發動了。藏在柴房里一年之久的養蠶用具都拿出來洗刷修補。那條穿村而過的小溪旁邊,蠕動著村里的女人和孩子,工作著,嚷著,笑著。  這些女人和孩子們都不是十分健康的臉色,——從今年開春起,他們都只吃個半飽;他們身上穿的,也只是些破舊的衣服。實在他們的情形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然而他們的精神都很不差。他們有很大的忍耐力,又有很大的幻想。雖然他們都負了天天在增大的債,可是他們那簡單的頭腦老是這么想:只要蠶花熟,就好了!他們想像到一個月以后那些綠油油的桑葉就會變成雪白的繭子,于是又變成丁丁當當響的洋錢,他們雖然肚子里餓得咕咕地叫,卻也忍不住要笑。  這些女人中間也就有老通寶的媳婦四大娘和那個十二歲的小寶。這娘兒兩個已經洗好了那些“團匾”和“蠶簞”①,坐在小溪邊的石頭上撩起布衫角揩臉上的汗水——①老通寶鄉里稱那圓桌面那樣大、極像一個盤的竹器為“團匾”;又一種略小而底部編成六角形網狀的,稱為“簞”,方言讀如“踏”;蠶初收蟻時,在“簞”中養育,呼為“蠶簞”,那是糊了紙的;這種紙通稱“糊簞紙”。——作者原注。  “四阿嫂!你們今年也看(養)洋種么?”  小溪對岸的一群女人中間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隔溪喊過來了。四大娘認得是隔溪的對門鄰舍陸福慶的妹子六寶。四大娘立刻把她的濃眉毛一挺,好像正想找人吵架似的嚷了起來:  “不要來問我!阿爹做主呢!——小寶的阿爹死不肯,只看了一張洋種!老糊涂的聽得帶一個洋字就好像見了七世冤家!洋錢,也是洋,他倒又要了!”  小溪旁那些女人們聽得笑起來了。這時候有一個壯健的小伙子正從對岸的陸家稻場上走過,跑到溪邊,跨上了那橫在溪面用四根木頭并排做成的雛形的“橋”。四大娘一眼看見,就丟開了“洋種”問題,高聲喊道:  “多多弟!來幫我搬東西罷!這些匾,浸濕了,就像死狗一樣重!”  小伙子阿多也不開口,走過來拿起五六只“團匾”,濕漉漉地頂在頭上,卻空著一雙手,劃槳似的蕩著,就走了。這個阿多高興起來時,什么事都肯做,碰到同村的女人們叫他幫忙拿什么重家伙,或是下溪去撈什么,他都肯;可是今天他大概有點不高興,所以只頂了五六只“團匾”去,卻空著一雙手。那些女人們看著他戴了那特別大箬帽似的一疊“匾”,裊著腰,學鎮上女人的樣子走著,又都笑起來了,老通寶家緊鄰的李根生的老婆荷花一邊笑,一邊叫道:  “喂,多多頭!回來!也替我帶一點兒去!”  “叫我一聲好聽的,我就給你拿。”  阿多也笑著回答,仍然走。轉眼間就到了他家的廊下,就把頭上的“團匾”放在廊檐口。  “那么,叫你一聲干兒子!”  荷花說著就大聲的笑起來,她那出眾地白凈然而扁得作怪的臉上看去就好像只有一張大嘴和瞇緊了好像兩條線一般的細眼睛。她原是鎮上人家的婢女,嫁給那不聲不響整天苦著臉的半老頭子李根生還不滿半年,可是她的愛和男子們胡調已經在村中很有名。  “不要臉的!”  忽然對岸那群女人中間有人輕聲罵了一句。荷花的那對細眼睛立刻睜大了,怒聲嚷道:  “罵哪一個?有本事,當面罵,不要躲!”  “你管得我?棺材橫頭踢一腳,死人肚里自得知:我就罵那不要臉的騷貨!”  隔溪立刻回罵過來了,這就是那六寶,又一位村里有名淘氣的大姑娘。  于是對罵之下,兩邊又潑水。愛鬧的女人也夾在中間幫這邊幫那邊。小孩子們笑著狂呼。四大娘是老成的,提起她的“蠶簞”,喊著小寶,自回家去。阿多站在廊下看著笑。他知道為什么六寶要跟茶花吵架;他看著那“辣貨”六寶挨罵,倒覺得很高興。  老通寶掮著一架“蠶臺”①從屋子里出來,這三棱形家伙的木梗子有幾條給白螞蟻蛀過了,怕的不牢,須得修補一下。看見阿多站在那里笑嘻嘻地望著外邊的女人們吵架,老通寶的臉色就板起來了。他這“多多頭”的小兒子不老成,他知道。尤其使他不高興的,是多多也和緊鄰的荷花說說笑笑。“那母狗是白虎星,惹上了她就得敗家”,——老通寶時常這樣警戒他的小兒子。  “阿多!空手看野景么?阿四在后邊扎‘綴頭’②,你去幫他!”  ①“蠶臺”是三棱式可以折起來的木架子,像三張梯連在一處的家伙;中分七八格,每格可放一團匾。——作者原注。  ②“綴頭”也是方言,是稻草扎的,蠶在上面做繭子。——作者原注。  老通寶像一匹瘋狗似的咆哮著,火紅的眼睛一直盯住了阿多的身體,直到阿多走進屋里去,看不見了,老通寶方才提過那“蠶臺”來反復審察,慢慢地動手修補。木匠生活,老通寶早年是會的;但近來他老了,手指頭沒有勁,他修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喘氣,又望望屋里掛在竹竿上的三張蠶種。  四大娘就在廊檐口糊“蠶簞”。去年他們為的想省幾百文錢,是買了舊報紙來糊的。老通寶直到現在還說是因為用了報紙——不惜字紙,所以去年他們的蠶花不好。今年是特地全家少吃一餐飯,省下錢來買了“糊簞紙”來了。四大娘把那鵝黃色堅韌的紙兒糊得很平貼,然后又照品字式糊上三張小小的花紙——那是跟“糊簞紙”一塊兒買來的,一張印的花色是“聚寶盆”,另兩張都是手執尖角旗的人兒騎在馬上,據說是“蠶花太子。”  “四大娘!你爸爸做中人借來三十塊錢,就只買了二十擔葉。后天米又吃完了,怎么辦?”  老通寶氣喘喘地從他的工作里抬起頭來,望著四大娘。那三十塊錢是二分半的月息。總算有四大娘的父親張財發做中人,那債主也就是張財發的東家“做好事”,這才只要了二分半的月息。條件是蠶事完后本利歸清。  四大娘把糊好了的“蠶簞”放在太陽底下曬,好像生氣似的說:  “都買了葉!又像去年那樣多下來——”  “什么話!你倒先來發利市了!年年像去年么?自家只有十來擔葉;五張布子(蠶種),十來擔葉夠么?”  “噢,噢;你總是不錯的!我只曉得有米燒飯,沒米餓肚子!”  四大娘氣哄哄地回答;為了那“洋種”問題,她到現在常要和老通寶抬杠。  老通寶氣得臉都紫了。兩個人就此再沒有一句話。  但是“收蠶”的時期一天一天逼進了。這二三十人家的小村落突然呈現了一種大緊張,大決心,大奮斗,同時又是大希望。人們似乎連肚子餓都忘記了。老通寶他們家東借一點,西賒一點,居然也一天一天過著來。也不僅老通寶他們,村里哪一家有兩三斗米放在家里呀!去年秋收固然還好,可是地主,債主,正稅,雜捐,一層一層地剝削來,早就完了。現在他們唯一的指望就是春蠶,一切臨時借貸都是指明在這“春蠶收成”中償還。  他們都懷著十分希望又十分恐懼的心情來準備這春蠶的大搏戰!  “谷雨”節一天近一天了。村里二三十人家的“布子”都隱隱現出綠色來。女人們在稻場上碰見時,都匆忙地帶著焦灼而快樂的口氣互相告訴道:  “六寶家快要‘窩種’①了呀!”——  ①“窩種”也是老通寶鄉里的習慣;蠶種轉成綠色后就得把來貼肉揾著,約三四天后,蠶蟻孵出,就可以“收蠶”。這工作是女人做的。“窩”是方言,意即“揾”也。——作者原注。  “荷花說她家明天就要‘窩’了。有這么快!”  “黃道士去測一字,今年的青葉要貴到四洋!”  四大娘看自家的五張“布子”。不對!那黑芝麻似的一片細點子還是黑沉沉,不見綠影。她的丈夫阿四拿到亮處去細看,也找不出幾點,“綠”來。四大娘很著急。  “你就先‘窩’起來罷!這余杭種,作興是慢一點的。”  阿四看著他老婆,勉強自家寬慰。四大娘堵起了嘴巴不回答。  老通寶哭喪著干皺的老臉,沒說什么,心里卻覺得不妙。  幸而再過了一天,四大娘再細心看那“布子”時,哈,有幾處轉成綠色了!而且綠的很有光彩。四大娘立刻告訴了丈夫,告訴了老通寶,多多頭,也告訴了她的兒子小寶。她就把那些布子貼肉揾在胸前,抱著吃奶的嬰孩似的靜靜兒坐著,動也不敢多動了。夜間,她抱著那五張“布子”到被窩里,把阿四趕去和多多頭做一床。那“布子”上密密麻麻的蠶子兒貼著肉,怪癢癢的;四大娘很快活,又有點兒害怕,她第一次懷孕時胎兒在肚子里動,她也是那樣半驚半喜的!  全家都是惴惴不安地又很興奮地等候“收蠶”。只有多多頭例外。他說:今年蠶花一定好,可是想發財卻是命里不曾來。老通寶罵他多嘴,他還是要說。  蠶房早已收拾好了。“窩種”的第二天,老通寶拿一個大蒜頭涂上一些泥,放在蠶房的墻腳邊;也是年年的慣例,但今番老通寶更加虔誠,手也抖了。去年他們“卜”①的非常靈驗。可是去年那“靈驗”,現在老通寶想也不敢想。  現在這村里家家都在“窩種”了。稻場上和小溪邊頓時少了那些女人們的蹤跡。一個“戒嚴令”也在無形中頒布了:鄉農們即使平日是最好的,也不往來;人客來沖了蠶神不是玩的!他們至多在稻場上低聲交談一二句就走開。這是個“神圣”的季節。  老通寶家的五張布子上也有些“烏娘”②蠕蠕地動了。于是全家的空氣,突然緊張。那正是“谷雨”前一日。四大娘料來可以挨過了“谷雨”節那一天①。布子不須再“窩”了,很小心地放在“蠶房”里。老通寶偷眼看一下那個躺在墻腳邊的大蒜頭,他心里就一跳。那大蒜頭上還只有一兩莖綠芽!老通寶不敢再看,心里禱祝后天正午會有更多更多的綠芽——①用大蒜頭來“卜”蠶花好否,是老通寶鄉里的迷信。收蠶前兩三天,以大蒜涂泥置蠶房中,至收蠶那天拿來看,蒜葉多主蠶熟,少則不熟。——作者原注。  ②老通寶鄉間稱初生的蠶蟻為“烏娘”;這也是方言。——作者原注。  終于“收蠶”的日子到了。四大娘心神不定地淘米燒飯,時時看飯鍋上的熱氣有沒有直沖上來。老通寶拿出預先買了來的香燭點起來,恭恭敬敬放在灶君神位前。阿四和阿多去到田里采野花。小小寶幫著把燈芯草剪成細末子,又把采來的野花揉碎。一切都準備齊全了時,太陽也近午刻了,飯鍋上水蒸氣嘟嘟地直沖,四大娘立刻跳了起來,把“蠶花”②和一對鵝毛插在發髻上,就到“蠶房”里。老通寶拿著秤桿,阿四拿了那揉碎的野花片兒和燈芯草碎末。四大娘揭開“布子”,就從阿四手里拿過那野花碎片和燈芯草末子撒在“布子”上,又接過老通寶手里的秤桿來,將“布子”挽在秤桿上,于是拔下發髻上的鵝毛在“布子”上輕輕兒拂;野花片,燈芯草末子,連同“烏娘”,都拂在那“蠶簞”里了。一張,兩張,……都拂過了;最后一張是洋種,那就收在另一個“蠶簞”里。末了,四大娘又拔下發髻上那朵“蠶花”,跟鵝毛一塊插在“蠶簞”的邊兒上——①老通寶鄉里的習慣,“收蠶”——即收蟻,須得避過“谷雨”那一天,或上或下都可以,但不能正在“谷雨”那一天。什么理由,可不知道。——作者原注。  ②“蠶花”是一種紙花,預先買下來的。這些迷信的儀式,各處小有不同。——作者原注。  這是一個隆重的儀式!千百年相傳的儀式!那好比是誓師典禮,以后就要開始了一個月光景的和惡劣的天氣和惡運以及和不知什么的連日連夜無休息的大決戰!  “烏娘”在“蠶簞”里蠕動,樣子非常強健;那黑色也是很正路的。四大娘和老通寶他們都放心地松一口氣了。但當老通寶悄悄地把那個“命運”的大蒜頭拿起來看時,他的臉色立刻變了!大蒜頭上還只得三四莖嫩芽!天哪!難道又同去年一樣?  三  然而那“命運”的大蒜頭這次竟不靈驗。老通寶家的蠶非常好!雖然頭眠二眠的時候連天陰雨,氣候是比“清明”邊似乎還要冷一點,可是那些“寶寶”都很強健。  村里別人家的“寶寶”也都不差。緊張的快樂彌漫了全村莊,似那小溪里琮琮的流水也像是朗朗的笑聲了。只有荷花家是例外。她們家看了一張“布子”,可是“出火”①只稱得二十斤;“大眠”快邊人們還看見那不聲不響晦氣色的丈夫根生傾棄了三“蠶簞”在那小溪里——①“出火”也是方言,是指“二眠”以后的“三眠”;因為“眠”時特別短,所以叫“出火”。——作者原注。  這一件事,使得全村的婦人對于荷花家特別“戒嚴”。她們特地避路,不從荷花的門前走,遠遠的看見了荷花或是她那不聲不響丈夫的影兒就趕快躲開;這些幸運的人兒惟恐看了荷花他們一眼或是交談半句話就傳染了晦氣來!  老通寶嚴禁他的小兒子多多頭跟荷花說話。——“你再跟那東西多嘴,我就告你迕逆!”老通寶站在廊檐外高聲大氣喊,故意要叫荷花他們聽得。  小小寶也受到嚴厲的囑咐,不許跑到荷花家的門前,不許和他們說話。  阿多像一個聾子似的不理睬老頭子那早早夜夜的嘮叨,他心里卻在暗笑。全家就只有他不大相信那些鬼禁忌。可是他也沒有跟荷花說話,他忙都忙不過來。  “大眠”捉了毛三百斤,老通寶全家連十二歲的小寶也在內,都是兩日兩夜沒有合眼。蠶是少見的好,活了六十歲的老通寶記得只有兩次是同樣的,一次就是他成家的那年,又一次是阿四出世那一年。“大眠”以后的“寶寶”第一天就吃了七擔葉,個個是生青滾壯,然而老通寶全家都瘦了一圈,失眠的眼睛上充滿了紅絲。  誰也料得到這些“寶寶”上山前還得吃多少葉。老通寶和兒子阿四商是了:  “陳大少爺借不出,還是再求財發的東家罷?”  “地頭上還有十擔葉,夠一天。”  阿四回答,他委實是支撐不住了,他的一雙眼皮像有幾百斤重,只想合下來。老通寶卻不耐煩了,怒聲喝道:  “說什么夢話!剛吃了兩天老蠶呢。明天不算,還得吃三天,還要三十擔葉,三十擔!”  這時外邊稻場上忽然人聲喧鬧,阿多押了新發來的五擔葉來了。于是老通寶和阿四的談話打斷,都出去“捋葉”。四大娘也慌忙從蠶房里鉆出來。隔溪陸家養的蠶不多,那大姑娘六寶抽得出工夫,也來幫忙了。那時星光滿天,微微有點風,村前村后都斷斷續續傳來了吆喝和歡笑,中間有一個粗暴的聲音嚷道:  “葉行情飛漲了!今天下午鎮上開到四洋一擔!”  老通寶偏偏聽得了,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四塊錢一擔,三十擔可要一百二十塊呢,他哪來這許多錢!但是想到繭子總可以采五百多斤,就算五十塊錢一百斤,也有這么二百五,他又心一寬。那邊“捋葉”的人堆里忽然又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說:  “聽說東路不大好,看來葉價錢漲不到多少的!”  老通寶認得這聲音是陸家的六寶。這使他心里又一寬。  那六寶是和阿多同站在一個筐子邊“捋葉”。在半明半暗的星光下,她和阿多靠得很近。忽然她覺得在那“杠條”①的隱蔽下,有一只手在她大腿上擰了一把。好象知道是誰擰的,她忍住了不笑,也不聲張。驀地那手又在她胸前摸了一把,六寶直跳起來,出驚地喊了一聲:——①“杠條”也是方言,指那些帶葉的桑樹枝條。通常采葉是連枝條剪下來的。——作者原注。  “噯喲!”  “什么事?”  同在那筐子邊捋葉的四大娘問了,抬起頭來。六寶覺得自己臉上熱烘烘了,她偷偷地瞪了阿多一眼,就趕快低下頭,很快地捋葉,一面回答:  “沒有什么。想來是毛毛蟲刺了我一下。”  阿多咬住了嘴唇暗笑。雖然在這半個月來也是半飽而且少睡,也瘦了許多了,他的精神可還是很飽滿。老通寶那種憂愁,他是永遠沒有的。他永不相信靠一次蠶花好或是田里熟,他們就可以還清了債再有自己的田;他知道單靠勤儉工作,即使做到背脊骨折斷也是不能翻身的。但是他仍舊很高興地工作著,他覺得這也是一種快活,正像和六寶調情一樣。  第二天早上,老通寶就到鎮里去想法借錢來買葉。臨走前,他和四大娘商量好,決定把他家那塊出產十五擔葉的桑地去抵押。這是他家最后的產業。  葉又買來了三十擔。第一批的十擔發來時,那些壯健的“寶寶”已經餓了半點鐘了。“寶寶”們尖出了小嘴巴,向左向右亂晃,四大娘看得心酸。葉鋪了上去,立刻蠶房里充滿著薩薩薩的響聲,人們說話也不大聽得清。不多一會兒,那些“團匾”里立刻又全見白了,于是又鋪上厚厚的一層葉。人們單是“上葉”也就忙得透不過氣來。但這是最后五分鐘了。再得兩天,“寶寶”可以上山。人們把剩余的精力榨出來拚死命干。  阿多雖然接連三日三夜沒有睡,卻還不見怎么倦。那一夜,就由他一個人在“蠶房”里守那上半夜,好讓老通寶以及阿四夫婦都去歇一歇。那是個好月夜,稍稍有點冷。蠶房里爇了一個小小的火。阿多守以二更過,上了第二次的葉,就蹲在那個“火”旁邊聽那些“寶寶”薩薩薩地吃葉。漸漸兒他的眼皮合上了。恍惚聽得有門響,阿多的眼皮一跳,睜開眼來看了看,就又合上了。他耳朵里還聽得薩薩薩的聲音和屑索屑索的怪聲。猛然一個踉蹌,他的頭在自己膝頭上磕了一下,他驚醒過來,恰就聽得蠶房的蘆簾拍叉一聲響,似乎還看見有人影一閃。阿多立刻跳起來,到外面一看,門是開著,月光下稻場上有一個人正走向溪邊去。阿多飛也似跳出去,還沒看清那人是誰,已經把那人抓過來摔在地下。他斷定了這是一個賊。  “多多頭!打死我也不怨你,只求你不要說出來!”  是荷花的聲音,阿多聽真了時不禁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月光下他又看見那扁得作怪的白臉兒上一對細圓的眼睛定定地看住了他。可是恐怖的意思那眼睛里也沒有。阿多哼了一聲,就問道:  “你偷什么?”  “我偷你們的寶寶!”  “放到哪里去了?”  “我扔到溪里去了!”  阿多現在也變了臉色。他這才知道這女人的惡意是要沖克他家的“寶寶”。  “你真心毒呀!我們家和你們可沒有冤仇!”  “沒有么?有的,有的!我家自管蠶花不好,可并沒害了誰,你們都是好的!你們怎么把我當作白老虎,遠遠地望見我就別轉了臉?你們不把我當人看待!”  那婦人說著就爬了起來,臉上的神氣比什么都可怕。阿多瞅著那婦人好半晌,這才說道:  “我不打你,走你的罷!”  阿多頭也不回的跑回家去,仍在“蠶房”里守著。他完全沒有睡意了。他看那些“寶寶”,都是好好的。他并沒想到荷花可恨或可憐,然而他不能忘記荷花那一番話;他覺到人和人中間有什么地方是永遠弄不對的,可是他不能夠明白想出來是什么地方,或是為什么。再過一會兒,他就什么都忘記了。“寶寶”身強健的,像有魔法似的吃了又吃,永遠不會飽!  以后直到東方快打白了時,沒有發生事故。老通寶和四大娘來替換阿多了,他們拿那些漸漸身體發白而變短了的“寶寶”在亮處照著,看是“有沒有通”。他們的心被快活脹大了。但是太陽出山時四大娘到溪邊汲水,卻看見六寶滿臉嚴重地跑過來悄悄地問道:  “昨夜二更過,三更不到,我遠遠地看見那騷貨從你們家跑出來,阿多跟在后面,他們站在這里說了半天話呢!四阿嫂!你們怎么不管事呀?”  四大娘的臉色立刻變了,一句話也沒說,提了水桶就回家去,先對丈夫說了,再對老通寶說。這東西竟偷進人家“蠶房”來了,那還了得!老通寶氣得直跺腳,馬上叫了阿多來查問。但是阿多不承認,說六寶是做夢見鬼。老通寶又去找六寶詢問。六寶是一口咬定了看見的。老通寶沒有主意,回家去看那“寶寶”,仍然是很健康,瞧不出一些敗相來。  但是老通寶他們滿心的歡喜卻被這件事打消了。他們相信六寶的話不會毫無根據。他們唯一的希望是那騷貨或者只在廊檐口和阿多鬼混了一陣。  “可是那大蒜頭上的苗卻當真只有三四莖呀!”  老通寶自心里這么想,覺得前途只是陰暗。可不是,吃了許多葉去,一直落來都很好,然而上了山卻干殭了的事,也是常有的。不過老通寶無論如何不敢想到這上頭去;他以為即使是肚子里想,也是不吉利。  四  “寶寶”都上山了,老通寶他們還是捏著一把汗。他們錢都花光了,精力也絞盡了,可是有沒有報酬呢,到此時還沒有把握。雖則如此,他們還是硬著頭皮去干。“山棚”下爇了火,老通寶和阿四他們傴著腰慢慢地從這邊蹲到那邊,又從那邊蹲到這邊。他們聽得山棚上有些屑屑索索的細聲音①,他們就忍不住想笑,過一會兒又不聽得了,他們的心就重甸甸地往下沉了。這樣地,心是焦灼著,卻不敢向山棚上望。偶或他們仰著的臉上淋到了一滴蠶尿了②,雖然覺得有點難過,他們心里卻快活;他們巴不得多淋一些——①蠶在山棚上受到熱,就往“綴頭”上爬,所以有屑索屑索的聲音。這是蠶要做繭的第一步手續。爬不上去的,不是健康的蠶,多半不能作繭。——作者原注。  ②據說蠶在作繭以前必撒一泡尿,而這尿是黃色的。——作者原注。  阿多早已偷偷地挑開“山棚”外圍著的蘆簾望過幾次了。小小寶看見,就扭住了阿多,問“寶寶”有沒有做繭子。阿多伸出舌頭做一個鬼臉,不回答。  “上山”后三天,息火了。四大娘再也忍不住,也偷偷地挑開蘆簾角看了一眼,她的心立刻卜卜地跳了。那是一片雪白,幾乎連“綴頭”都瞧不見;那是四大娘有生以來從沒有見過的“好蠶花”呀!老通寶全家立刻充滿了歡笑。現在他們一顆心定下來了!“寶寶”們有良心,四洋一擔的葉不是白吃的;他們全家一個月的忍餓失眠總算不冤枉,天老爺有眼睛!  同樣的歡笑聲在村里到處都起來了。今年蠶花娘娘保佑這小小的村子。二三十人家都可以采到七八分,老通寶家更是比眾不同,估量來總可以采一個十二三分。  小溪邊和稻場上現在又充滿了女人和孩子們。這些人都比一個月前瘦了許多,眼眶陷進了,嗓子也發沙,然而都很快活興奮。她們嘈嘈地談論那一個月內的“奮斗”時,她們的眼前便時時現出一堆堆雪白的洋錢,她們那快樂的心里便時時閃過了這樣的盤算:夾衣和夏衣都在當鋪里,這可先得贖出來;過端陽節也許可以吃一條黃魚。  那晚上荷花和阿多的把戲也是她們談話的資料。六寶見了人就宣傳荷花的“不要臉,送上門去!”男人們聽了就粗暴地笑著,女人們念一聲佛,罵一句,又說老通寶家總算幸氣,沒有犯克,那是菩薩保佑,祖宗有靈!  接著是家家都“浪山頭”了,各家的至親好友都來“望山頭”①。老通寶的親家張財發帶了小兒子阿九特地從鎮上來到村里。他們帶來的禮物,是軟糕,線粉,梅子,枇杷,也有咸魚。小小寶快活得好像雪天的小狗——①“浪山頭”在息火后一日舉行,那時蠶已成繭,山棚四周的蘆簾撒去。“浪”是“亮出來”的意思。“望山頭”是來探望“山頭”,有慰問祝頌的意思。“望山頭”的禮物也有定規。——作者原注。  “通寶,你是賣繭子呢,還是自家做絲?”  張老頭子拉老通寶到小溪邊一棵楊柳樹下坐了,這么悄悄地問。這張老頭子張財發是出名“會尋快活”的人,他從鎮上城隍廟前露天的“說書場”聽來了一肚子的疙瘩東西;尤其爛熟的,是“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處煙塵”,程咬金賣柴扒,販私鹽出身,瓦崗寨做反王的《隋唐演義》。他向來說話“沒正經”,老通寶是知道的;所以現在聽得問是賣繭子或者自家做絲,老通寶并沒把這話看重,只隨口回答道:  “自然賣繭子。”  張老頭子卻拍著大腿嘆一口氣。忽然他站了起來,用手指著村外那一片禿頭桑林后面聳露出來的繭廠的風火墻說道:  “通寶,繭子是采了,那些繭廠的大門還關得緊洞洞呢!今年繭廠不開秤!——十八路反王早已下凡,李世民還沒出世;世界不太平!今年繭廠關門,不做生意!”  老通寶忍不住笑了,他不肯相信。他怎么能夠相信呢?難道那“五步一崗”似的比露天毛坑還要多的繭廠會一齊都關了門不做生意?況且聽說和東洋人也已“講攏”,不打仗了,繭廠里駐的兵早已開走。  張老頭子也換了話,東拉西扯講鎮里的“新聞”,夾著許多“說書場”上聽來的什么秦叔寶,程咬金。最后,他代他的東家催那三十塊錢的債,為的他是“中人”。  然而老通寶到底有點不放心。他趕快跑出村去,看看“塘路”上最近的兩個繭廠,果然大門緊閉,不見半個人;照往年說,此時應該早已擺開了柜臺,掛起了一排烏亮亮的大秤。  老通寶心里也著慌了,但是回家去看見了那些雪白發光很厚實硬古古的繭子,他又忍不住嘻開了嘴。上好的繭子!會沒有人要,他不相信。并且他還要忙著采繭,還要謝“蠶花利市”①,他漸漸不把繭廠的事放在心上了——①老通寶鄉里的風俗,“大眠”以后得拜一次“利市”,采繭以后,又是一次。經濟窘的人家只舉行“謝蠶花利市”,“拜利市”也是方言,意即“謝神”。——作者原注。  可是村里的空氣一天一天不同了。才得笑了幾聲的人們現在又都是滿臉的愁云。各處繭廠都沒開門的消息陸續從鎮上傳來,從“塘路”上傳來。往年這時候,“收繭人”像走馬燈似的在村里巡回,今年沒見半個“收繭人”,卻換替著來了債主和催糧的差役。請債主們就收了繭子罷,債主們板起面孔不理。  全村子都是嚷罵,詛咒,和失望的嘆息!人們做夢也不會想到今年“蠶花”好了,他們的日子卻比往年更加困難。這在他們是一個青天的霹靂!并且愈是像老通寶他們家似的,蠶愈養得多,愈好,就愈加困難,——“真正世界變了!”老通寶捶胸跺腳地沒有辦法。然而繭子是不能擱久了的,總得趕快想法:不是賣出去,就是自家做絲。村里有幾家已經把多年不用的絲車拿出來修理,打算自家把繭做成了絲再說。六寶家也打算這么辦。老通寶便也和兒子媳婦商量道:  “不賣繭子了,自家做絲!什么賣繭子,本來是洋鬼子行出來的!”  “我們有四百多斤繭子呢,你打算擺幾部絲車呀!”  四大娘首先反對了。她這話是不錯的。五百斤的繭子可不算少,自家做絲萬萬干不了。請幫手么?那又得花錢。阿四是和他老婆一條心。阿多抱怨老頭子打錯了主意,他說:  “早依了我的話,扣住自己的十五擔葉,只看一張洋種,多么好!”  老通寶氣得說不出話來。  終于一線希望忽又來了。同村的黃道士不知從哪里得的消息,說是無錫腳下的繭廠還是照常收繭。黃道士也是一樣的種田人,并非吃十方的“道士”,向來和老通寶最說得來。于是老通寶去找那黃道士詳細問過了以后,便又和兒子阿四商量把繭子弄到無錫腳下去賣。老通寶虎起了臉,像吵架似的嚷道:  “水路去有三十多九①呢!來回得六天!他媽的!簡直是充軍!可是你有別的辦法么?繭子當不得飯吃,蠶前的債又逼緊來!”——①老通寶鄉間計算路程都以“九”計;“一九”就是九里。“十九”是九十里,“三十多九”就是三十多個“九里”。——作者原注。  阿四也同意了。他們去借了一條赤膊船,買了幾張蘆席,趕那幾天正是好晴,又帶了阿多。他們這賣繭子的“遠征軍”就此出發。  五天以后,他們果然回來了;但不是空船,船里還有一筐繭子沒有賣出。原來那三十多九水路遠的繭廠挑剔得非常苛刻:洋種繭一擔只值三十五元,土種繭一擔二十元,薄繭不要。老通寶他們的繭子雖然是上好的貨色,卻也被繭廠里挑剩了那么一筐,不肯收買。老通寶他們實賣得一百十一塊錢,除去路上盤川,就剩了整整的一百元,不夠償還買青葉所借的債!老通寶路上氣得生病了,兩個兒子扶他到家。  打回來的八九十(www.lz13.cn)斤繭子,四大娘只好自家做絲了。她到六寶家借了絲車,又忙了五六天。家里米又吃完了。叫阿四拿那絲上鎮里去賣,沒有人要;上當鋪當鋪也不收。說了多少好話,總算把清明前當在那里的一石米換了出來。  就是這么著,因為春蠶熟,老通寶一村的人都增加了債!老通寶家為的養了五張布子的蠶,又采了十多分的好繭子,就此白賠上十五擔葉的桑地和三十塊錢的債!一個月光景的忍饑熬夜還不算!  1932年11月1日。   茅盾作品_茅盾散文 茅盾:嚴霜下的夢 茅盾:報施分頁:123

其他熱門新知02

每一個男孩,都必須將自己的父親打敗    早上還在睡夢中就接到了老爸的電話,劈頭蓋臉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出大事了!”    出大事了?我那時還處于迷糊狀態,感覺就像聽到一句沒頭沒腦的電影臺詞。然而后面的話讓我迅速地清醒起來,原來老爸老媽夜住旅館遭遇小賊,相機、錢、證件都被偷走了。不幸中的萬幸,老倆口都沒事,這讓我放下心來。    “錢財畢竟是身外之物,損失的錢,我們總會慢慢賺回來的。”我安慰道。    他們這種開著摩托車逛全國的拉風舉動一直讓我既欽佩又擔心——出來混早晚是要還的。在我看來,只要人能平安歸來,在這種高風險的活動中損失點財物還是可以接受的。    為了安慰這兩個飽經磨難的心靈,給他們以家的溫暖,晚上我便計劃著要在他們回來時做一頓豐富的大餐。前晚通宵未眠,早上七點多便到市場采購食材,之后便是整個上午的洗、切、炒、煮、蒸了,在他們回到家的時候,終于弄好了三個菜:韭黃炒肉絲、可樂排骨、翡翠豆腐滑蛋湯。看著老爸吃飽飯后撫摸著自己圓溜溜的肚子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我突然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這場戰爭,終歸還是我贏了。    一歲不到的時候,他得意地抱著我四處向人展覽——“嘿嘿,這小子是我兒子,聰明,將來肯定是個小神童。”    幼兒園時最盼望的就是周末了,因為爸爸會從教書的小鎮上回到縣城的家里,然后,媽媽會做一周一次的青椒肉片。    小學,開始了我的受虐生涯。挨打,有無數的理由;被表揚,記憶中貌似沒有過。    圣斗士熱播時他不許我看,那我就躲在別人家門后透過門縫偷偷地看,默默地提升自己的小宇宙;家里的小說也不許我翻,那我就藏在被子里打著手電筒看——沒有做不到,只要想得到。    八歲,為了躲避他的拳腳,我開始了反對暴力爭取民主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離家出走。第一次離家出走的成果是輝煌的、顯著的,回家后非但沒再挨揍,還享受了蛋炒飯的優厚待遇。    可惜由于斗爭的手段缺乏進步和改良,自此之后,離家出走的成效就愈來愈小了。雖然老媽每次依舊都會擔心得要死,但他已漸漸習慣并處之泰然了。因為他知道,即便不去找我,不用多久我也會安全回家的。這種斗爭手段直到高中已完全失效——離家前逃掉的那頓飽揍等到歸家后總會被加倍地施諸于我身——最后被我主動放棄了。    隨著我年齡的增長及意志力的增強,肉體的折磨漸漸失效。然而法西斯的統治是多樣化的,他開始尋找新的精神折磨的方法。他根據自己是數學老師,嗓門大的特點,想出了見血封喉的新招——每次訓罵我時先是用略微平緩的語調,讓我在他的罵聲中逐漸放松警惕,直到我昏昏欲睡之時,他便在一秒之內爆發,以幾十年大嗓門上課所累積練成的“獅子吼”沖著我咆哮:突襲而至的巨大聲浪、近在咫尺的長年煙熏而成的黃斑大牙、海量般噴發而出的如“暴雨梨花針”般的唾沫(四川唐門獨家暗器)……    所有這些,都會在一瞬之間將毫無防備的我嚇得靈魂出竅、抖如篩糠。每值此刻,在卑鄙的偷襲得逞之后,他猙獰的嘴角邊都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毒笑,其陰暗的心理也由此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可我就是那么容易被你魚肉的么?也不想想我是誰的兒子?!    隨著我對敵經驗的逐步豐富,心理抗壓能力漸臻于化境,終而達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境界。漸漸,他也發現我再也不為他的瞬間暴吼所動了——“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而不動”——他再怎樣增強自己怒吼的爆發力也無濟于事了,反而顯得自己像小丑一樣。    終于,他也只好無奈地放棄了此一折磨我的變態嗜好。從那以后,我的心理素質提升到了一種前所未有新境界——經歷過這樣魔鬼式的訓練,還有什么氣勢洶洶的責罵可以嚇倒我嗎?!——孩子們,所有暴父都是紙老虎!    高中,他擔任我們班的數學老師,大嗓門依然如故,由于要求嚴格、形象威嚴,班上的同學大多怕他:這方面最夸張的一個例子是,高中班里一個數學不好的女生,大學畢業后回我們學校教語文成了我爸的同事,但某次同學聚會時她竟然告訴我,她最近還在夢中見到了怒吼著的唐老師,以致于她冷汗津津地從夢魘中被嚇醒。    每當此時,我心中便會升騰出一股無法遏抑的自豪感——嗓門大算什么?!再兇殘百倍的拷打咱都經受住了,自幼的革命經歷早已造就咱的錚錚鐵骨!    填報高考志愿時,他根據我的平時成績最后決定讓我填報南京理工。不!我堅決不!斗爭要講究策略,我一開始堅決要報北大,非北大不考!雙方僵持不下,最后我作出讓步,不給報北大那就報中大,再不行我就不考了!    這一仗贏得兇險啊,若是我一開就說報中大,多半是不成的,正所謂“取法乎上,得乎其中”。他最后即便同意了,也不忘咬牙切齒地對我說:“今年就由你了,明年就再由不得你了!”    電話查到高考成績后,他帶著疑懼以及對夢幻破滅后的痛苦的警惕,堅決讓我再多查一遍——“這是你的成績么,怎么可能這么高?一定是搞錯了!”    最終知道被中大錄取時,我們終于在時隔十多年后再次躺在同一張床上,和衣而臥,聊了個通宵,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出門去學校里到處閑逛——等著別人問他兒子考得怎樣。    大一剛入學時,通過長途電話聽得最多的囑咐就是:“老子跟你說,你娃一天給老子認真點學習,千萬別被學校退學了!”——天,我就那么差么?!當退學漸漸看似不可能時他又有了新的擔心內容:“你能按時順利拿到學位證么?!”    大五了,臨近畢業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就不錯了。我告訴他,我要考研,考北大。反復叮嚀一句話——“考不上一定要做好找工作的準備啊。”    考研初試結束后,爸媽春節來廣州玩,當他躺在牙椅上我用口鏡拉開他嘴角看到他滿口爛牙時,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很虛幻的感覺——這是那個欺壓我多年的男人么?現在就這樣軟弱無助地躺在這里任我宰割。    當快機鉆開他的齲齒時,他忍不住嗷嗷叫疼,我陰暗的心理竟然會忍不住一陣暗爽——哈哈,你也有今天?最后一共給他做了如下的治療:洗了全口的牙,補了四個楔缺、兩個齲洞,另外還做了一個根管。    當我得知被北大錄取后立馬打電話給他,他正在開會,聽到這個消息后,他只淡淡說了句:“祝賀你了。”起碼語氣是淡淡的,遠沒高考結果出來后的那種歡欣雀躍,電話那頭是怎樣的一種心情?我不得而知。    昨晚我感到自己胸悶氣短很不舒服,他便開著摩托載我出去兜風,在山間的公路上我們停下來休息,父子倆望著路邊的野花和遠處山谷的綠塊農田,都默然無語。突然間,我鬼使神差地問了他一句:    “你承認這么多年來,最后是我勝了么?”    他嘿嘿傻笑,并不作答。    每一位父親都會試圖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塑造兒子,以自己的人生經歷作為參考的基準來為他的兒子設計人生,而真正有獨立思想、自由意志的兒子往往又要極力掙脫父親的掌控的。    這就注定了,父子之戰,無可避免。    這是一場關于成長、關于人生、關于前途、關于命運的戰爭。倘若是戰敗,即便獲得了世俗所認同的成功,卻也很難走出自幼時即籠罩于其中的,父親巨大身軀所投射下來的陰影,去闖出一片真正屬于自己的天地。    每一個男孩,都必須將自己的父親打敗,才能成為真正的男人。我們都必須戰勝自己的父親,完成自己成長的蛻變。在成為父親之后,再期待著被自己的孩子打敗。    雖然還無法預料多年之后下一場戰爭的結果會是怎樣,但目前令我感到慶幸的是,這一次,是我勝了。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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